油区夜雨

连日的高温把黄土高原的夏天熬成了一锅滚粥。太阳早不是《诗经》里“杲杲出日”的温和,倒像口烧红的老铁锅,倒扣在天上,把光和热一股脑泼进沟沟壑壑。那些抽油机铁打的身子骨,在热浪里站成排,跟老石油人蹲在井场边抽烟时的架势一个样——任脚下的黄土被晒得冒烟,根须照样往深处扎。

汗珠砸在井场的水泥地上,洇出个浅印子,眨眼就没了;人们的胳膊先是晒得通红,慢慢变成深褐,最后跟井场边老工具箱的颜色差不多;大黄狗趴在采油站门口的阴凉里,舌头伸得老长;巡井车的轮胎碾过干硬的土路,扬起的尘烟半天落不下来,整个世界都在盼一场能浇透心的雨。

后半夜,忽然有凉风钻过窗缝,带着点湿乎乎的气儿。先是滴滴答答,像有人在井场轻轻敲着扳手,接着变成叮叮咚咚,倒似输油管上挂着的铁皮被风撞响了。从梦里惊醒时,纱帘早被夜风掀得老高,清凉一股脑涌进来,像喝了口刚从井场冰柜里拿出来的汽水,舒坦得让人想叹口气——这大概就是老辈人说的“久旱逢甘雨”的滋味吧。

披件衣裳站在窗前,看雨丝在黑夜里斜斜地织着。雨打在抽油机的变速箱上,噼啪响得像师傅们检修时的敲打声;落在远处的玉米地里,沙沙的像工人们在井场边低声说着话;溅在窗台上的水珠,汇成细流蜿蜒而下,倒像是输油管里慢慢淌着的油。忽然想起韦应物的“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”,此刻虽没有荷和竹,却有雨洗过的黄土味,混着田埂上青草的腥气,还有远处井场隐约飘来的淡淡的油味,从纱窗缝里钻进来,凑成了油区独有的气息。值班房的灯光透过雨幕晕成一团暖黄,隐约能看见窗后有人影在晃动,许是巡井回来的师傅正借着雨声整理报表。

房檐下的水流成了小股,像采油站旁那些细瘦的输油管,汩汩淌着白净的水。树叶上的雨珠滚来滚去,活像井场地上没捡净的钢珠,风一吹,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倒有几分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的意思,只是这“玉盘”是油区的黄土坡。这雨来得真懂事儿,跟巡井的师傅们似的,知道哪儿最需要,就往哪儿钻,悄没声儿的,正应了那句“随风潜入夜”。

看雨里的世界慢慢舒展开来:原先泛白的坡地被洇成深褐,像老师傅们用了多年的图纸,被茶水晕开了墨色;崖畔的山丹丹花抖着水珠,花瓣张得更开了,红得比井场的警示灯还亮;远处的抽油机在雨幕里只剩个黑黢黢的影子,铁臂一上一下,倒比白天看着更有劲儿,像“夜阑卧听风吹雨”里说的那般,藏着股不服输的沉雄。沟底的水洼一点点涨起来,青蛙“呱呱”地叫开了,跟雨声凑成了二重奏,倒比井场的广播还热闹。

雨还在下,把抽油机上的油泥冲得干干净净,把田埂上的野菜洗得绿油油的,也把白日里的燥火浇得透透的。忽然琢磨出味儿来,这雨哪止是解渴,分明是给这片土地,给在这儿刨生活的人,都续上了力气——就像老站长常说的:“井场不怕天干,就怕人没精神。”雨落进黄土地,也落进了盼雨人的心坎里,连抽油机在雨夜里的影子,都透着股清亮劲儿,像是攒足了劲,等天亮就大干一场。

估摸着天明雨歇时,坡上的草该绿得发亮,山丹丹该红得更艳,抽油机的铁臂上还挂着水珠,转起来准能溅起一串光。检修的师傅门该带上工具出门了,胶鞋踩过带水的土路,会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,像给这片刚醒的土地盖了个章。此刻且听着这雨,看雨丝缠缠绕绕漫过窗棂,漫过心头,漫过沟梁上那片醒着的铁骨森林——它们跟守着它们的人一样,正借着这雨,养足精神呢。(付绪凯)


信息来源: 
2025-08-2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