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滔天落水长,旷野辽原展苍茫。
风沉雷起万籁寂,独见一军驱所向。
一尺一架定经纬,一纸一笔见峦嶂。
漫途无涯锁峥嵘,大漠孤烟映华章。
记忆中的测绘生活,总是这样空明而豪放,时至今日,我仍旧难忘那些整装待发的清晨、那些全站仪镜头下的日出、那些丛林深处闪着光的棱镜,还有那些被夕阳照亮的汗水和欢笑。又到桂粉飘香的时节,一缕缕的幽香轻触着心脾,闭上眼睛,我便仿佛又听到了那声“小李,可惜呀……”
秋风轻吟,落英满地,金桂如细雨般簌簌而下,落得大家一身淡香。
“小李,可惜呀,这桂花这么香,但你带着口罩,你闻不到咯。”在桂树下立尺的师傅故意笑我。
当时的测量组,我是唯一的女生,每次出外业必定全副武装,捂的只剩一双眼睛,虽然这些杯水车薪的装备不足以防晒,但若要我摘掉口罩,那是绝对没可能的,于是当时同事们以逗我摘口罩为乐,然则成功者寥寥。
“带着口罩我也能闻到桂花香啊,还是被滤过的清香呢!”我倔强笑道,匆匆在草纸上画下一笔,又转身向跑向下一个碎步点。
师傅见骗不过我,大笑一声说:“哈,我就看中午吃饭的时候你摘不摘口罩!”
我登时被噎得无语,推起鼻梁上的墨镜送去一个愤愤的眼神,阳光一下子淹没了我的眼睛,我一时睁不开,待定下神来,师傅们早已跑远,我正要追上去,却突然恍了神儿——
——阳光下,立尺的师傅站得笔直,不时地调整着棱镜的角度,全站仪前的师傅全神贯注地对准目标,大声报着数,用力挥着手,有时这边还没对准镜头,那边却故意挪了棱镜的位置,气的读数的师傅直跳脚,背着挎包的师傅不言语,只在一旁看热闹,待到需要打桩时,他便从包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根木桩和一个榔头——真不懂那么小的包怎么塞下这许多东西——卖力地轮着榔头敲木桩,一下又一下……
我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画面,大家各司其职,又互相帮衬;一丝不苟,又谈笑风生。那清亮的喊声、爽朗的笑声,还有跑了调的歌声,都如此明媚,我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墨镜下的黯淡,曾令我失去很多快乐。
“小李,人呢?又丢啦?”腰间的对讲机传来师傅调皮的声音,我这才回过神来,摘下了墨镜和口罩,飞速赶了上去。
“呦,不带口罩啦?”
“不带了,以后都不带啦!”我把遮阳的帽子也摘下冲天空一抛,帽檐划过优美的弧线,天空也随之纯蓝澄澈,从这一刻起,我的测绘生活真正地多彩起来。
我测绘生涯里的第一课,是学会吃苦。
初入职场的我,对一切懵懵懂懂,得了师傅和师兄们诸多照顾却浑然不知,每次做项目只知道拿着笔纸出现场,却从没想过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。
直到有一天,我开始当项目负责人,开始带车到项目现场,开始安排队员的分工,才发现,仪器没有充满电,带出来的对讲机是坏的,没有为大家提前买好水、订好饭店和住宿,而待到一天的工程结束,却又因遗忘了数据线而无法导出数据……我感到沮丧,更多的是愧疚。测绘工作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,任何一个项目都需要大家配合完成,而我却完全没有尽到项目负责人的职责。此刻的我却从未察觉,在过去的无数次外业之前,师兄们连夜帮我给仪器充好了电,师傅们帮我记好了踏勘路线,还有贴心的小伙伴干完了活直接把数据传输好发给我。我不曾明白,这个团队里每一个人都在付出,只有我做着最省心的工作还慨叹着做项目如此轻松。
第一次独立做项目错误百出,但师傅们并无责怪,反而想尽各种办法帮我弥补。师傅说,测绘本就是个团体活儿,只有集体的荣辱、没有个人的对错。
团体活儿,我明白了。
我学会了提前布置和安排,学会了互相配合和补缺,学会了共同努力和进步。当地形复杂多变,师傅们帮我做好标记,我不再当做理所当然;当口渴时兄弟们递来矿泉水,我会懂得这是他们提前预备的心意;当遇到大河沟渠,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绕路而行,我心中清楚,若非因我在,他们定然是直接蹚了水过去。
我开始明白,最深刻的情谊,从不在言语谈笑中,而是摔倒时伸来的那只手、是烈日下递来的那瓶水、是困境中的互相搀扶、是成功后的会心一笑。也许从此刻起,我才真正成长为一个“测绘人”。
我测绘生涯里的第二课,是学会团结和感恩。
长期的外业工作,让我对于自然有着独特的亲近。师傅们带我识遍奇花异草,赏鉴各类飞禽,每遇叫不上名字的野果,他们总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品类,有毒无毒,口感如何,让我大开眼界。收工回来路上,听他们讲年轻时在野外捕捉野兔,从河里捞上瘦骨嶙峋的鱼来烤,在西北边赶路边赶牦牛,还有在草原飙车差点撞上了黄羊……听得我心驰神往。正沉醉间,空中掠过几只飞鸟。我问那是什么,师傅说是几只幼鸦儿,另一个师傅却说那是八哥,他们争得面红耳赤,我却在心中固执地认为八哥明明是一只兔子。
曾有一次做控制测量,我和师傅在站点守了一下午。烈日炎炎,正无聊间,看到草丛微动,我惊奇万分,跑过去一看,竟是一只刺猬。我第一次见到刺猬,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。我以为刺猬的刺又长又直并且齐刷刷笔直朝上,原来却又短又凌乱。我靠近时,它蜷缩在那里不敢动,我想触摸它,又不敢伸手。师傅是见惯了这些野生动物的,他直接出手把刺猬翻了个仰面朝天,它立刻抱成了团,师傅又轻轻一推,它在斜坡上利利索索地翻了好几圈,这场景我真是见所未见,大笑起来。师傅开玩笑:“要不你带回去当个宠物养?”我还真的动了心,立刻把手中的火腿喂给它,可随后师傅又说:“还是放了吧,它属于自然。”我虽然不太甘心,但见它不吃也不喝,也便作罢。
我和师傅把它放在田埂边,等它离开,可它似乎还是能够感受到威胁,继续装死不敢动。师傅拉着我走远了些,我远远看着它慢慢松开抱紧的身体,背部的刺一点点地展开,它转动着乌黑的眼睛左顾右盼,然后擞一擞身体,迈开步伐向草丛深处跑去。我忍不住向前一步,看草丛推着波浪一步步向前,它消失在一片浓郁的绿色之中,身后传来师傅意味深长的声音:“这才是真正的放生……”
万物皆有灵,自然界总能教会我们平等的定义,所有的生命都值得尊敬、所有的生态系统都有自己的法则,不打扰、不破坏,这是对生命最好的呵护。
我测绘生涯里的第三课,是学会敬畏生命。
记忆中的测绘生活,总是那般空明而豪放,那段岁月如同心底的珍珠,任时光流逝,仍璀璨如故,那平沙斜阳、那塞外钩月、那阔野沟壑,那些人、那些年,至今难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