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试着寻找记忆的源头, 并不知自己当时几岁,向父亲核实,他说不记得有这样的事。
我推测如果我四、五岁,父亲也就二十六、七,在乡里当老师,教的一帮中学生里有的年龄也比他小不了太多,他们下课在操场打球,父亲也风驰电掣地奔跑腾挪在其中,一身运动衣,三七分的发型,汗水之下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。
日子太久远了,残存的记忆像碎片一样,拼在我记忆版图的最开始,不小心会丢失了,不小心又浮现……记起我家柴垛里有一种蛇形的干草,干草上总有成群的野鸽子,又记得爬在井沿上照影子,被小舅舅打了一顿,还记得邻居家办喜事,地上滚了一片的红苹果,记起母亲,她怀了弟弟,挺了大肚子,因为油烟过敏戴了大口罩在烧火做饭……
但我记起另一件事情,在我心底印刻一如昨日。
那天父亲是去什么人家玩,那个时候没有电视,收音机都不普及。闲瑕时左邻右舍会串门子,如果是个夏日多会聚在庭院里,坐在小马扎上,吹着习习的凉风,如果是冬天就围在火炉边上,你递一句我续一语,男人聊天下大事、国际形势,女人总是一边忙手里的活计,一边聊家常里短、丈夫孩子。
那是个夏天,晚饭后我随了父亲去了一户人家。正如母亲抱怨的,年青时的父亲是个精力过盛的人,做事利落总闲不住,走起路来脚下生风,也很健谈,如果没事绝对在家里呆不住。那一晚上一定聊得很开心,男人聊嗨了,世界和宇宙都是他们的,非洲、欧洲、南极、月球,上九洲揽月,下五洋捉鳖……其实我并不记得这些,只知道很晚了,院子里藤架下那盏粘满蚊虫的灯也瞌睡似地,朦胧的浑黄像睁不开的眼,我也玩得困乏不堪了,就爬在父亲膝头睡着了。
再醒来的时候,我爬在父亲的肩头,我的身体随了父亲的脚步在黑夜里上下颠簸着。那应该是回家的路途,乡村的道路,四周除了深井似的黑色,什么也看不到,时到今天我仿佛还能嗅到那个夜色里的气息,有水的味道,是乡间路边的渠水,冰凉甘甜,像刚掰开的黄瓜的味道,夹杂了清香苦涩的野草的味道,那些纷乱的杂草和小树,我能感觉到它们悄悄伸出臂膀刮擦父亲的衣襟和裤角。道路虽然不平整,父亲的脚步急促又稳健,我搂了他的脖子,依旧保持了睡觉的姿态,那一刻我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肩上。
多少年以后我说给他听:我不敢让你知道我醒了,害怕你把我放下来,让我自己走。
我确信自己当时是那样想的。黑夜里,我侧着脸贴在父亲的肩上,睁大眼睛打量夜空,星星,是星星,一颗、两颗、三颗……慢慢浮现,闪动在天空的一角,后来布满整个天空,再后来一整条银河在漆黑的苍穹之上,闪烁着、抖动着,像雨水一般纷纷落下,几乎要落在父亲的肩上,落在他的头发上……我屏住了呼吸,随了父亲肩头的起伏,那些星光像黑暗里燃烬的火柴头在我眼角划出的美丽弧线……
我叙述着,他依然会摇摇头,说记不得了。而我看着父亲日渐稀疏终究被星光染白的头发,看着他承担了家庭重量和社会责任悄悄弯曲的肩膀,看着他失去幻想之光随和沉静的双眼,想说,爸爸,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见过无数星星,见过群山之颠上宝石一样璀璨的星星,大海之上被云气笼罩的星星,在一个小村庄里数过夜晚孤单的星星,在城市楼宇的缝隙的寻找过丢失的星星,在一江流水中看到过流淌不息的星星,也随着爱人的指点寻找过神奇的“北斗”。然而,只有那个夜晚的星星,伴着父亲的脚步和父亲的体温,只有那个夜晚我伏在父亲肩头看到的星星是最多的,它们落在我一生的梦里,镶嵌在我渡过的所有的黑夜里。
父亲大概在回忆,神思渺然,额头紧蹙,最终只是淡然地说,噢,那些星星,从理论上说,我们看到的大概是几十万年前的星星发的光,从理论上说有可能是一颗消失的星星……
那么我们呢,究竟穿越几世才做了一世父女,穿越了几世才一起站在苍穹之下沐浴星光。想想这些,我背着父亲洒下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