扁豆角花

■柴高华

每次回农村老家,都忍不住到田间地头走一走,踩一踩松软的泥土路,嗅一嗅庄稼、蔬菜和花草的气味。在城市久了,这些原本熟稔的东西变得稀罕而又倍加亲切。

眼下,正值花期的扁豆角随处可见,一根根枝条串起许多小花瓣,亭亭玉立于大片苍翠欲滴的叶子之上,时而伫立静思,时而随风摇曳。花的颜色有两种,一种为白色,结出的豆角是纯绿色的,一种为紫色,结出带紫边的绿豆角。白色的花显得十分圣洁,紫色的花则显得格外妖艳

但是父辈们不认为这是“花”。他们认为“花”应该是专作观赏的那种,比如牡丹、月季,最起码也是海棠吧,院子里种上几株,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。

而扁豆角的花远观形秽、近闻无香,只是负责结出可以吃的东西,离“花”的标准有不小的差距。

曾为温饱问题而困扰的父辈们绝对是实用主义者,但是他们对“花”的地位却始终高看一眼。就好比他们无怨无悔地在田间劳动,却勒紧裤腰带也要供孩子读书,让他们有机会走出田地,更有“出息”。

刚上初中时,有一阵子特别厌学,于是悄悄跟母亲说想辍学,软磨硬泡母亲就是不同意。父亲知道了,怒气冲冲地说:不上学,就下地卷坷头子!

方言中“卷”意为踢,“坷头子”意为土块,“卷坷头子”就是拾掇地、种地的意思。这几个字,包含了城乡二元体制下农民对自己身份的认知——卑微而辛勤的劳动者。

在那个年代,一个农民进城就像过节,如果是找人办事,前面还得加上“隆重”两个字。

一次,为了我上学的事情,老实巴交、沉默寡言的父亲决定去县城找一个“熟人”——拐了几道弯的故交。动身前,父亲郑重其事地洗了一次澡。他说庄稼人身上汗臭味大,自己感觉不到,城里人讲究,老远就能闻到。

后来父母如愿以偿把儿子送进了城,还为此摆了一桌酒席庆祝。

从此,我回老家如同高速公路服务区的一名过客,偶尔小憩,来去匆匆。在这短暂的时光里,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去看看曾经养育我的田地。

从村口沿着扁豆角花簇拥下的小路向前走,先后经过菜地、玉米地和稻田。当下并非农忙时节,青壮年要么进城务工要么忙于别的生计,地里弓着身子忙碌的人们,年龄大部分在五十以上,基本都认识。印象里他们中间有一些曾经是追求时髦、光彩照人的青年,如今个个皮肤黝黑、不修边幅。

似乎只要与泥土为伴,爱美之心就不复存在,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劳动。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,都是为劳动而生,在与他们深入接触之前,许多人并不知道“勤劳”的真正含义。

与国有企业大张旗鼓“挖”劳模不同,这个群体里几乎人人皆是劳模,就像扁豆角一样,不需要特意打理就能长得旺、结得多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将农民的积极性调动到了极致。

老家每年都要经历两次抢粮、抢种,即便风调雨顺之年, 收获与播种的时间也是有限的。老天爷调皮的时候,抢粮抢种就成为只争朝夕的事情了。

在联合收割机普及之前,有位本家二哥家里地多,收麦累倒了,傍晚时被家人送到村诊所打吊瓶。几瓶液体全部输完需要好几个小时,当他听到天气预报明天有雨时只输了一半,自己拔掉针头跳下床,冲到地里和家人一起连夜将割倒的小麦运出来,生龙活虎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病人。

时过境迁,农村政策越来越好了,农业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了,农民的日子好过多了。不过那些长年累月“卷坷头子”的人们,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已经定格下来。

他们不知道,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“花”、最美的人。

信息来源: 
2017-11-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