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李红
2005年,是让他咬牙切齿又没齿难忘的一年。
大学毕业三年,游手好闲三年。没办法,家里有钱,吃喝不愁,谁还会埋头撅腚的干活。
他爹气的牙疼,臭小子吊儿郎当净丢他老脸,狠狠心跺跺脚,托关系把他扔进了大牛地。
大牛地要建气田,苦活累活肯定不少。窝在沙漠心儿里,鸟不下蛋的地儿,正好绝了他那些九曲十八绕的心思。
他自然不愿去,哇啦哇啦地叫。他娘心疼儿子,也哇啦哇啦地叫。他爹恨铁不成钢,也跟着哇啦哇啦地叫。
他爹吹胡子瞪眼地骂:“败家儿子气得老子牙疼,老子也不会让他舒服喽。”
于是,这一年,便成了他最咬牙切齿又没齿难忘的一年。
但当他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到了传说中的大牛地气田,心里却咯噔一下,暗自嘀咕道:“我的娘嗳。”
果真是沙漠的心窝窝,毛乌素沙漠的边延伸至此, 常年干旱少雨,风卷沙飞,气候条件恶劣的吓人。
放眼望去,除了高低错落的沙丘,便是与天相接的沙漠。唯一的绿,便是那丛丛沙柳耐渴而生。
平沙漠漠兮愁无际。
他要去的队部不大,统共百十来号人。他拿眼角夹了夹,哧了一声道:“嘿,还顶不上我家小区大哩。”
他是后来插进去的。他去时,站里已经开工两旬又八天了,差两天一个月。正好赶上月总结大会。
台上领导激情澎湃,唾沫星子横飞:“……你们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,也将会亲手筑造并见证大牛地气田建成的历史性的一天……”
不知道是哪句话就说进了他心里。他兴奋地坐在凳子上晃荡着俩腿,突然伸手搭在身边陌生人膀子上呲牙笑:“兄弟,咱这是叫先驱?”
身边人一脸莫明其妙:“啊?”
这位陌生人是技术组的技术员,长的白白净净。白白净净的脸,白白净净的牙,套上红劳保工装更衬得白白净净。
俩人谁也没想到,就是这么突然的一拍,让他俩成了未来十几年的兄弟。
人家白净小哥本有名有姓,他却硬叫人家“小白”,说是与人配的很。
小白喜欢养花,尤其是肥嘟嘟的多肉,来的时候除了衣服就只背了一盆多肉。
问他原因,他目光闪烁,笑中带涩:“黄沙无缥色,若再无阿乔便只剩爪呼呼的沙柳了。”
他把手指从耳朵眼儿里掏出来,随手弹弹道:“小白贤弟,咱说人话?”
小白扭头就走,咱文化人可不理这大老粗,大学八成读到姥姥家去了。
他不死心,撵着脚后跟的追,嘴也不闲着:“缥色是啥?爪呼呼又是啥?喂!你到底听见没?”
小白被缠的抓狂,跳脚骂他:“多读点书, 还有,爪呼呼我家方言,你到底有完没完?”
他不死心,继续道:“那阿乔呢?你媳妇啊?”
小白嘴角的弧度就这么僵住,又寸寸收回,看了他一眼,不发一言的走了。
那眼神他至今难忘,像开在盛夏七月枝头的带雪寒梅,炽极又冰极,矛盾又相融。
那个答案一等便是两年,2007,猪年,踩着这轮生肖的尾巴。
两年不长不短却也又长又短,每个人都在变化却也都没有变化。
站里人多了,业绩好了,他们这拨“元老”脸上也倍儿有面子,走到哪头都肘得老高。
他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痞子样,小白也还是那个文邹邹的白净样。只不过他不再痞,小白不再白。
“常年恶劣的天气磨炼的不只是容颜,也是那颗日渐成熟的心。
站里有小伙子笑:“老大,这话怪有味儿,谁说的?”“小白啊!”
头一次没有理会那群哄笑的人,他是静静地看着一扇紧闭的门出神。
阿乔死了,那盆叫阿乔的花。阿乔死了两天,小白就不吃不喝两天。终于在第二天傍晚,那扇快生蜘蛛网的门终于开了。
“陪我请个假出去走走吧。”小白乌青着眼眶看向他。
那天,小白在前头闷头走,他在后头默默跟。他们就这么走了好远好远,远到他已经快摸不清回去的路时,小白终于在爬上又一座小沙丘后站定。
正是日落,半个太阳直挺挺杵在沙漠边,染红黄沙。
“阿乔是我妹妹,”小白毫无预兆地开口。寂静像镜子般破碎的后果,便是喧嚣的汹涌而出。
他听了一个故事,一个关于生死,关于责任与担当的故事。
小白家在农村,家里的孩子除了他,还有一个小他几岁的妹妹。
小白跟妹妹阿乔从小就亲,本是商量好,小白出来工作,完成少年时期的梦想,妹妹阿乔在家照顾父母。
但让小白猝不及防的是,妹妹的突然生病去世,让他所有的安排全部落空。
他遇见了一个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,是留下来照顾年迈的双亲,还是继续自己的梦想。
在经过无数次彻夜难眠之后,小白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做好早饭后离开家门。除了换洗衣服,他带走的只有妹妹生前养的一盆花。
“可能在你们眼中,我是一个优秀的员工,但我真的,”小白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沙丘上,缓了口气,顿了良久,方哑着嗓子道:“真的是一个不孝的儿子,不负责任的哥哥。”
小白似自言自语,声音低得若有若无:“明明答应过阿乔不走了,结果这一出来就是两年,回家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。”
“……妈的风湿又犯了……爸的腰也严重了……前几天给妈打电话,妈说村口老柳树又抽芽了……”
小白后来又说了什么,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。半天看去,却发现小白早已沉沉睡去,眼角停着一线水渍。
他从沙丘上坐起身,左手随意搭在膝盖上,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响亮的口哨,咧着嘴笑起来,却越笑嘴里越苦。
他皱眉啐了一口,不知怎的,就想起了他爹。
这老头子,估计现在也蹦不了那么高了,嗓门也会小点了吧。嘿,真是的,谁让你们当年把我踹出来。
眼眶难受的厉害,他随意抬手抹了两把,一仰头又躺了回去。
太阳已经落了下去,只剩西边天角的红光还没有散尽。沙丘上的沙子热得紧,暖烘烘的倒也舒服。
身旁不远处,一丛丛沙柳长得盛,陪他一起扎跟在这沙漠中。
远处依稀可见一座座集气站,顶着天地立在沙漠中。他忽然笑的欣慰,这便是自己离家两年的最好补偿吧。
当春风第十度吹绿沙柳时,一群候鸟正第十次从他头顶掠过,他躺在那个似曾相识的沙丘上陪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聊天。
“爸爸,你在这里呆了很多年了吗?”
“嗯。”
是啊,很多年了,多到他都快记不清了。
十二年前他头一次走进这片与世隔绝的沙漠;
十年前小白的黯然离开;
八年前在站里认识了现在的媳妇;
六年前工作调动回郑州并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;
四年前再次回到这片令他重生的地方;
两年前当上了一个小领导;
现在,他搂着儿子躺在沙丘上。
小男孩扯了扯他的衣袖:“爸爸爸爸,那这里是不是变了可多呢?”“嗯。”
集气站变多了,公路建起来了,人变多了,小白离开了,他终于成熟了。
一切都变了。
不,可能,有一样东西没有变。身边的沙柳十年如一日的青着,坚守在这片沙漠中。
小男孩扯着他的衣袖笑他:“明明是绿,哪儿来的青?”
他突然顿住,脑海中一个人影迅速凝聚,喃喃道:“小白说的。”
小男孩再扯一把:“爸爸,小白是谁?”
他的回忆瞬间被勾起,扭身冲着小男孩的屁股轻轻一拍:“小孩子家家哪来的那么多问题。”
只可惜,话音止而思念不止。他想起当年,他在,小白在,阿乔也在,平平淡淡却也真真实实。
不必考虑日子还有多长,春夏秋冬,秋冬春夏。沙柳正青月正圆,日子正长,他们也正年轻。
而不过区区起落沉浮数年的时光,却轻而易举改变了所有人的模样。
他想,或许他会选择一辈子扎根在这里,做一个红衣采气人。
他坐起身,望向远处黄沙共长天一色的地方,低吟道:“对于这片大牛地气田而言,我只是一个人。对于我而言,它却是我的整个世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