豆腐阿超
■刘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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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冰，你会做豆腐不会？我家今天吃家常豆腐，我还会做麻婆豆腐呢！豆腐有好多种吃法呢！你不知道吧？
阿超又开始炫技。我默然地听着，文科生的我，心思正飘在云端，我并不关心粮食和蔬菜，因为我是那么的年轻！见我无言，他显然有点失望，悻悻地走开了，拖着一条陈年病腿。但是他不知道，他的这句话，在我敏感的心田还是留下了痕迹，多年以后，我依然对此怀着好奇。
豆腐是家乡极普通的一道菜，几乎天天吃，吃了那么多年，我竟不知它还能与麻婆混上，据说麻婆是四川的麻婆，应是很有来历的一个人。阿超对其烹饪过程如数家珍的描绘，让豆腐这个不知其美的乡村少女一样的物事，在我眼里, 不，是很多人眼里，立刻变得神圣并美妙起来。而我只知，我家平素用来煎炒凉拌烹炸的豆腐，属于君庄制造，君庄位于明清古镇道口的西北边。君庄豆腐市场占有率很高，小镇人莫不是吃着它的味道长大的。
莫非是浸了卫水的轻盈, 沾了《诗经·卫风》的直白坦率大胆纯真，君庄豆腐和小镇的女人性格很相似，不施铅华却色泽自然，个性既张扬又含羞，满身泛滥的微小气孔透着柔媚风情却不失筋骨头。除了美食，阿超还爱唱戏。县豫剧团的演员很多都是阿超的朋友, 来来往往的，挺有面儿。少年的冬天，大雪封门的日子，冰柱子在屋檐下耷拉着长舌，人们一般就围着自家火炉取暖不愿再出门了，阿超就喊来住在自家对面梳着一头粗辫子的大眼睛表妹，一个拉二胡，一个唱大弦戏：“下下下，使个劲儿地下，鹅毛下……”
琴音任性，嗓门也任性，雪夜因而弥散了些温情，老人们宽容地说：看！阿超又开始拉弦了，阿超唱得真好呢！
这是七十年代的冬夜，那时我才十岁左右，阿超也才十七八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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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说阿超患过小儿麻痹症, 他只能拖着一条腿走路，有些前仰后合的样子，但嘴巴很能讲，于是被荐当上了电线厂的推销员，游走四方。而且的确因为爱看杂书而比别人见多识广, 那些人都愿意在阿超面前承认自己的无知，都很愿意听他聊天, 他给相对封闭的小街，带来了美食、艺术和更多的新鲜事。
那次出差，阿超带回一个乡下女人。女人眉目含情，看起来很秀气。有人半开玩笑：阿超，你这嘴巴真会骗，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！阿超立刻笑的合不拢嘴。
那天小街上鞭炮震天，婚礼办的超级体面，一时又成为大伙儿艳羡的事情，并且似乎开了新版旧式婚礼的先河。
新妇很有角色感地管理着新家，往夏季的地面洒水降温, 给大水缸担水，累的气喘也不含糊，杏仁眼睛偶尔也会嗔怒，比如家里孩子哭闹着，而阿超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，媳妇很恼火：有那功夫不如帮俺抱抱小孩儿？阿超便不做声, 把那把旧胡琴挂在西墙上，渐渐地，琴面浮了灰，结了蛛网，一根弦也断在半空中。
阿超的肚子却是越发有内容，孕期五个月的样子，前仰后合之外又多了一个小山包扛着，看样子他很满足。照样是一到饭时，家里铁锅便刺刺刮刮地山响，屋里飘出各种诱人的香味，惹得过路人引颈艳羡着：啧啧，你们看看，人家那是什么生活水平？也有人笑着提醒：超啊，别吃恁多了，看胖成啥了？！阿超听了，拍拍肚子：呵呵，我胃口好！然后一颠一颠地蹩过去了。
不出差的阿超，除了去队部，就待在家里看闲书读报刊，然后踅出院子，向他熟悉的“文化人”“推销”新鲜资讯。八十年代末的阳光自由地向大地流泻着碎金，路边的树影看起来很安静，和湛蓝的天空一样。其实国家已经发生大事了。我那时刚毕业，是个学中文的女生，比较安静斯文也单纯。妈怕我受影响，一见有人议论国家大事，就喊我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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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我离开家，间或返回也较匆忙。偶尔看见他，依然拉着两只腿，聚宝盆一样的下巴，往下坠着，福相天然。讲话依然两眼放光，看起来心情很好，胃口很旺……
那个时候的阿超被许多人从心里悄悄艳羡着。
那天，妈妈来看我，我们边剥毛豆边闲聊。不知怎么就说起他，妈轻描淡写地说：这个人……哦，自杀了。
怎么会呢？我睁大了眼睛, 停止了动作，不敢相信：如果是别人我还信，偏偏是我熟悉的这个有点神经质、个性小可爱的阿超？一连串的疑问出现在脑中：他怎么会选择自杀？舍得放弃他那东坡麻婆的食谱吗？他真的遗忘他那吱吱呀呀的胡琴了吗？他舍得他那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和他的美貌娇妻吗？
但事实就是这样，阿超真的走了。长期“三高”引发中风，腿完全瘫软，嘴歪向一边。不能洋洋洒洒说话，对于他，是难以承受的苦痛，他又不舍得把钱送给医院，曾经骄傲的阿超心里难过，却说不出话了。“一天不吃肉都像欠人账似的。”老婆说，医生早就嘱他少吃，他却管不住自己……美食是他的命根子！
最终，坐在轮椅上的阿超一个人出门，偷偷买了鼠药，一口气灌下去，拖着瘸腿，从轮椅上滚下来，踉跄着，斜躺在秋天带露的干草上，头朝南等着，等死神或他希望的地神来接他走，他选择在祖辈耕种过的土地上离去，滚下此生最后一滴泪，凉风飘过他平静的脸。
出于多年的好奇，我在百度搜到这样的句子：麻婆豆腐是中国豆腐菜肴中最富地方风味特色菜之一，已成为风靡世界的川菜名肴。此菜有一百多年的历史，是成都“陈麻婆豆腐店”传世佳肴。凡到四川的游客莫不以一尝为快事。
原来阿超经常去四川吃多了麻婆豆腐，所以才吃上瘾并学着自己亲自下厨。现在我只能来猜测了。
